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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四年十二月，以两位主要制作人的离职为开端，网易旗下的“樱花工作室”正式进入关闭程序。回望同年八月，这家成立了不到四年，跨越东京与广州的工作室，才刚刚与SQUARE ENIX合作，在时隔十七年后为经典的角色扮演游戏系列“圣剑传说”，推出了正统续作《圣剑传说：VISIONS of MANA》，一度引起了业界的高度关注。而以樱花工作室为首的开发体制，也让人们对这种跨越了国界与文化背景的全新商业模式，感到无比好奇。
但就在《圣剑传说：VISIONS of MANA》正式发售的同一时间，坊间却开始流传起了樱花工作室内部人事变动的传言，直到两位核心人物——吉田亮介与小泽健司各自发表了离职信息，“工作室关闭”的传言才被彻底坐实。
网易游戏与樱花工作室
就在今年三月，前樱花工作室的核心成员之一，《圣剑传说：VISIONS of MANA》制作人之一的小泽健司宣布，以“个人名义”成立了新的工作室“山茶花工作室”，立志在未来的几年里着力于中小型规模游戏的开发。而我们也有幸在他的邀请下，成了最早探访这支年轻工作室的中文媒体之一。在东京高田马场附近的一家小型办公楼里，我们见到了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小泽健司先生，并就山茶工作室的方方面面，以及樱花工作室鲜为人知的一面，展开了一场简单的交流。
山茶花工作室与小泽健司先生
以下便是此次专访现场内容的原文：
Q：首先，能请小泽先生先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“山茶花工作室”吗？目前公司的规模如何？未来工作室的重心又将放在哪些游戏相关的业务上？
小泽：“山茶花工作室”本身其实成立于去年十二月，正式对外公开则是今年三月的事情，而现在的工作室成员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只有三人而已。坦白说，对依然处于起步阶段的山茶花工作室来说，确实很难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游戏的开发与制作上。
不过即使这样，我们也已经在这个阶段确立了明确的业务和发展方向。山茶花工作室的未来的主要业务，可以分为三个部分：第一，是参与协助其他公司进行项目研发；第二，是作为项目主导方与其他公司合作进行游戏开发；第三，则是工作室独立开发游戏项目。
目前，第二部分的工作已顺利展开，只是现在阶段我还不方便透露更多信息。
Q：说起来，“山茶花”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具有某些特殊寓意？
小泽：确实是这样的。大家也知道，现在的世界游戏业界其实处于一个相当严酷的环境下，不管是中国、日本，还是美国，哪里都面临着工作室关闭、游戏公司裁员等问题，将其称为“寒冬”也不算过分。
而“山茶花”这种植物的最大特点，就是它能在寒冬中绽开。而之所以要为工作室取名为“山茶花”，就是因为我们希望自己的公司即使是在这样严峻的市场环境下，也能逆风前行获得成功。
“山茶花”其实还有另一个寓意。刚才也提到，我原本隶属于网易游戏旗下的“樱花工作室”，虽然现在樱花工作室已经不在了，但作为我个人来说，那段经历还是非常美好与珍贵的，所以才选择了继续以“花”作为工作室的名字，希望在未来也能活用此前在樱花工作室所积累下的技术和经验。
Q：那么，最终让你决定自己成立工作室的契机是什么？
小泽：其实，就在得知樱花工作室将要消失时，我便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出路。其中有一个选择，就是继续留在中国，寻找其他游戏开发相关的工作，但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因为在樱花工作室的时代，网易其实给予了开发团队很大程度上的决策权，即使是最上层的负责人员也会经常与实际开发人员进行交流沟通——在我看来，这样优秀的游戏开发环境算是其他商业公司很难做到的。
正因为这样，我才开始考虑回到日本寻求工作。但日本大型游戏公司的制作人们，其实也很难真正投入自己想做的游戏中。更多时候，他们会被安排负责那些现有IP的相关工作，回过头来可能已经过了四十岁了，在这个过程中你虽然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，但怎么都会觉得有些不安。
Q：冒昧问一下，小泽先生今年多少岁了？
小泽：我现在33岁。
确实，许多经验丰富的日本游戏制作人年纪都挺大的，但就我个人来说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参与开发的既有IP。虽然作为游戏制作人，你可以一直工作到六十岁，但有些事情却只能在三十岁做到。与其加入那些大公司帮别人开发游戏，不如趁着年轻，召集一些有着同样想法与志向的开发者，拓展自己的可能性，正是这种想法，成为山茶花工作室建立的最终契机。
Q：刚刚提到目前的山茶花工作室只有三名成员，所以大家都是专职的游戏开发者吗？
小泽：当然，但也确实因为人手较少，所以现在社长和制作人的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在负责，剩下的成员则专注于游戏的开发工作。
Q：那么，在工作室步入正轨后，你们又会采取怎样的开发战略？
小泽：如你所见，我们算是一个规模和人数比较小的公司，因此基本上都是在用自己的钱做游戏。而在当前阶段，我们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已经非常明了，一方面是比那些大规模的游戏公司更快地产出作品，让“速度”成为我们这样小规模公司的优势；而另一方面，也是我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，就是通过“游戏”外的手段吸引粉丝、争取关注——确实，我们可以通过参与其他公司的游戏开发进行盈利，但如果一直依赖这种模式，那就很难在自身上获得什么突破。为此，我们才更需要游戏外的点子和主意，对市场进行扩张。它不需要像制作游戏一样耗费那么高的成本，同时又能起到盈利或吸引粉丝的效果。其实关于这点，我现在也在与其他业界的开发者进行着沟通，比如动画或现在很火的虚拟主播等。
Q：让“速度”成为山茶花工作室的优势，也就是说接下来你们接下来的开发重心会放在小规模的作品上是吗？另外，我们可以将这个“小规模作品”和现在常说的“独立游戏”视作一个概念吗？
小泽：可以这么说，如果我们光靠三个人开发出的游戏大卖了，就可以考虑与其他公司合作制作一些更高规格的作品。所以，现在我们所做的事情，也可以说是在为未来公司的发展积累经济基础。
在现阶段，两者的概念应该是一样的。此外，将速度作为优势的另一原因是，如果我们不能快速盈利，公司的经营就会陷入困难，再像“圣剑传说”那样三年多做一个游戏也确实不太现实。所以从最开始，我们确实会选择制作一些类似“独立游戏”的作品，而在站稳根基了，我们则会以那些“游戏市场在十小时左右”的AA级中型游戏为目标制定开发策略，用当今市场上现有的作品打比方的话，就是《完美音浪》（Hi-Fi Rush）或《奇异人生》那样体量的产品吧，正好处于独立游戏与全价游戏的中间。
Q：原来如此，那现在可以说正是最困难的时期。那么，山茶花工作室的资金构成是个什么状况？你们现在有接受来自外部的资金支援吗？
小泽：完全没有，现在真的是在用自己的钱开发游戏。虽然对今天的游戏市场而言，接受外部投资进行游戏开发早就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，可一旦你接受了他人的投资，到了关键时刻可能就不得不接受别人的意见，那样一来不就本末倒置了吗？
事实上，我也确实遇到了不少愿意主动出资的公司，但就现在阶段而言，我们的应对大都采取保留态度，不会急着接受他人的投资。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，我们会优先选择从银行进行小额度的贷款，我想在中国现在也有不少开发者是采取的这种模式吧。
Q：在此前工作室所公开的信息中，小泽先生也提到山茶花工作室的另一个目标，是“集结能够制作AAA级别游戏的人才”，但就现在的公司规模而言，这是否会有些困难？毕竟，那些拥有大项目开发技术或经验的创作者在寻找工作时，大都会优先于有着足够保障的大公司。
小泽：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担忧。确实，现在的游戏市场正呈现着两极分化的情况，一边是完全专注于AAA级游戏开发的大公司，而另一边可能是那些丰富经验的开发者们，在离开大公司后开始自己制作小成本游戏。但如果你自己做过游戏就会知道，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，最后真正理想的开发形态一定会回归到小规模的团队上。而我希望提供给那些开发者的，就是这样一个能够不受资本束缚，能够自由发挥想象的开发环境，我认为这点是非常有魅力的。
当然，对那些资历和年纪都比较大的日本开发者来说，他们可能需要养家或还房贷，那这样的小公司确实会缺少一些保障。但从长期来看，我更愿意相信这样的开发环境是利大于弊的。
Q：既然聊到独立游戏了，那近些年越来越多的独立游戏通过Steam爆火的现象就不得不提了，其中许多作品的大卖，甚至连它们的开发者自己都没有想到。请问，小泽先生如何看待这个现象？
小泽：有一点让我感到非常在意。你看，最近“怪物猎人”的新作不是刚刚发售吗？以前大家也倾向于像这样集中购买某款大体量作品，然后再在这样的游戏上投入时间。但如果纵观整个游戏市场的变化，你就会发现，不管在哪个国家或地区，其实人们愿意投入在大体量游戏上的平均时间都是呈下降趋势的，相比之下，反倒是那些十个小时左右就能通关的独立游戏，开始更加频繁地占据玩家的精力。
反过来想，或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大小和长度更适合现代玩家，独立游戏市场才更容易出现爆款作品。用小说来打比方，比如有的小说虽然评价很高，可你光是看到书的厚度就已经放弃了，而有的小说虽然评价普普通通，但如果你知道很快就能读完，那显然上手难度就会低上不少，就是这个道理吧。
这也是我希望将中小型游戏作为开发方向的原因之一。
Q：另外，我们也想聊聊小泽先生自身，作为游戏开发者，小泽先生同时拥有日本与中国的双重开发经验，请问您认为这种独特的背景，是否会对未来的游戏开发带来影响？
小泽：这可太多了，在日本的时候，我负责过很多移动端游戏的开发，而在樱花工作室时，我也参与到了主机游戏开发的第一线——在这当中，我与许多中年的日本开发者合作，也接触了许多年轻的中国开发者。在我看来，中国开发者们最大的优点，在于极强的行动力和成熟的技术基础，他们中许多人从刚刚开始制作游戏起，便直接接触到了Unity或虚幻引擎这样的前端技术，这让他们想到什么点子都能立刻付诸实践。
与之相反，那些有着更多商业作品开发经验日本的开发者，则更习惯在实际尝试之前再三考虑想法的可行性，往好了说叫作慎重，往坏了就是拖沓。举个例子，如果你要做一款动作游戏，那先从核心的动作机制做起，再往上面一点点组合其他的系统效率就更高，但如果你做的是一款控制数值的游戏，那可能就更需要从全局出发，考虑清楚所有的利弊之后，再开始制作。应该说，这两种开发模式是各有所长吧。
Q：所以，不会受到单一文化背景的束缚，同时又能够理解两种思维模式各自的优点，这算是小泽先生作为游戏制作人的最大武器吗？
小泽：是的，可与其说是我的武器，不如说这种根据所要制作游戏类型，变换开发模式的创作思路，正是“樱花工作室”创立之初想要实现的形态就是了……虽然现在已经没了。
以《圣剑传说：VISIONS of MANA》举例的话，从项目的开始阶段，中国的开发人员就已经投入在了战斗系统的制作中，虽然游戏的各个部分的开发本身是同步进行的，但正是因为战斗系统的率先完成，我们才得以更好地将游戏的故事或世界观等融合在一起。
Q：说到这里了，其实包括我们在内，许多玩家都对“樱花工作室”的情况非常好奇，作为曾经的核心成员，小泽先生会如何评价樱花工作室？
小泽：前面可能也简单提到过，就我个人而言，樱花工作室的开发环境是非常优质与理想的。刚才也说到，樱花工作室由日本与中国的开发人员共同构成，这也导致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，就是语言沟通上的障碍——事实上，团队中绝大部分的中方开发人员都听不懂日语，而许多日方成员也不明白中文，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，大家还是会尽可能地耐心倾听他人的意见和想法，交换各自的意见，作为一个以多国文化背景为前提的开发团队，这点其实真的非常难得。
应该说，正是因为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，我才能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吧。
Q：对网易将樱花工作室解散一事，小泽先生又有什么看法呢？
小泽：我当然也觉得非常可惜，只是比起记恨，我更多的应该是感谢网易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机会吧。你们可能会觉得我说这话有点假，但说真的，能够实际参与到“圣剑传说”这种经典IP的续作开发中，真的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。要知道，在日本的市场环境下，一个手游制作人是很少有机会参与到大型家用机游戏开发过程中的，但樱花工作室却将这变成了现实。
我知道，之前有些媒体曾经在报道时使用过类似“《圣剑传说》制作人小泽健司，批判樱花工作室”之类的词句作为新闻标题，但那种说法其实非常片面。一方面，我确实觉得解散工作室非常可惜，团队需要更多试错空间来证明自己，但另一方面，它也的确给我们留下非常宝贵的开发经验。
Q：在小泽先生看来，中国与日本的游戏市场又有哪些比较明显的区别？
小泽：这是我个人的意见。日本的核心玩家群体平均年龄可能更高一些，PlayStation等家庭用游戏机是他们的主要游戏途径。而相对的，很多中国玩家则会以大学为契机，购入高配置的电脑，接触一些射击或MOBA类的游戏，然后再通过这种途径慢慢接触到Steam等平台与各种独立游戏。所以，中国玩家的平均年龄显然会年轻不少。
当然，最近日本也开始出现了不少专门配备游戏用电脑的年轻玩家，但相对来说，还是高年龄层的玩家占比更大一些。
Q：如何在日本市场上获得更多年轻玩家的青睐，也会成为山茶花工作室第一款作品必须面对的难题吧。
小泽：还真是这样。
Q：所以，这第一款作品已经在制作过程当中了吗？
小泽：是的，已经在做了。企划其实从去年夏天就已经开始了，游戏本身算是我原本就一直想做的东西，只是对当前工作室的人数来说，难度实在有些过高了，所以它其实是将原本企划规模缩小后得出的结果吧……是的，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边忙着别的工作，一边还在做着自己的游戏。
顺便一提，这个“在做着”，还不光是说我们传统理解上的利用游戏引擎进行开发，其中还包括了剧本、音乐、仕样书*等游戏方方面面的内容构成。现在我们最需要的，就是在资金到手后立刻就能投入实际开发中的状态。
*仕样书：日本游戏早期开发流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，用于规划，以及向开发团队共享游戏中的规则、架构等方方面面内容。
Q：那么作为一名游戏开发者，小泽先生也有那款影响了自己人生的游戏作品吗？
小泽：还真有那么一款游戏，但我想你们可能都没有听说过，叫作《魔法假日》*……即使是在日本也不算什么有名的作品，它是“圣剑传说”系列的外传作品，《圣剑传说 Legend of Mana》的制作组从SQUARE独立后所开发的作品。你别看它的人物造型可爱，但故事却相当有深度，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
*《魔法假日》：任天堂在2001年发售于GBA平台的角色扮演游戏，只发售于日本地区。
作为游戏，它当然很有趣，画面风格也非常讨人喜欢，但还不光光是这么简单。怎么说呢，它利用游戏为题材，映射出了一个类似于现实的幻想世界，其中存在很多实实在在的社会矛盾与问题，包括贫富差距、权力斗争等，光是能够通过一款虚构的游戏真实地将这些元素生动地表现出来，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。
要说最近玩的游戏里的话，应该是《暗喻幻想：ReFantazio》吧，它有类似于“女神异闻录”的成熟战斗系统，出场人物也很有魅力，是那种让人心生憧憬的游戏吧。
还有一点比较个人的地方，就是“暗喻幻想”这个标题中所蕴含的意义——明明故事是发生在幻想世界中，但它却总能映照到现实的方方面面，通过差别化社会与贯穿全作的国王选举，它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影响。
其实，在实际建立公司前，我有一段时间非常紧张和焦虑，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。正好是那个时候，我接触到了《暗喻幻想：ReFantazio》，不管是对一名玩家，还是一名正在面临人生重要角色的普通人来说，它都给了我莫大的勇气……不好意思，我有点激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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